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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卷 菩提應道劫,太乙斬三屍 第921章 鬧劇與悲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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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處置滿人也是北伐預熱工程的一部分,如同覆土後如何處置北方一樣,若是國內各方先未達成共識,等到覆土後再來吵,那就是樁莫大遺患。

此事李肆心中已有大致輪廓,他可以靠權威穩定政府和軍隊,卻難以顧全一國人心,而且也沒必要親自走到臺前去擔起責任。推動兩院以立法方式給國內一個交代就是最佳選擇,與此同時,以此法令向滿清道明立場,也有助於北伐的謀劃。

“不管怎麽吵,總會吵出個結果,此事朕不預設立場,待兩院得出民意所向,朕自會順民意而為。諸卿也須謹記,此責非朝堂所能獨擔,你們不要隨便說話。”

李肆訓誡裏的潛臺詞眾人都懂,此事是在立國大義和人倫大義之間權衡,無論怎麽選擇,都會失分,作為坐在臺子上的治政者,自不能輕易出頭。

見薛雪和陳萬策都無異議,其他朝臣也很默契地拱手稱喏,李肆很滿意,而兩院此時也正在東京合議,相信年關時就會得出結果。內侍再稟報說,太子座艦已抵香港,也就暫時將此事放下了。

李肆卻不知道,就在此時,東京未央宮中極殿裏的情形,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。

這座專為兩院與朝堂共商國是的大殿還是第二次正式啟用,第一次是三年前的內閣改制,這一次則是合議滿人地位。表面上看,這是兩院就國中反清聲潮作一個民意總結,而實質上卻是為北伐之後,如何處置滿人作好鋪墊。

兩頁相對的扇貝階梯席上,東西兩院的院事們嗡嗡議論不止,橫穿殿中的長臺上,西院總事梁博儔的發言更被不時打斷。

“分門別類甄別?東西兩院及朝堂部院均可提寬赦人選?是不是但凡跟你們有勾結的滿人都在寬赦名單上!?”

“家產抄沒也可視態度寬宥?擋著你們路的滿人產業可以清除,幫你們發財的滿人產業就得保留!?”

“一般滿人只貶為工奴,不流遣去海外或塞外?向滿人討還百年血債,這是華夏大義,你們就只盯著利,我英華一國的覆仇之義呢!?”

皇帝此前推動兩院合議,並不是要制定具體的處置法令,而是一項闡述態度的聲明,即便如此,不僅兩院相互間有爭議,兩院自己內部都有很大分歧。

東院態度雖然激進,但意見也更紛紜不一,西院因更多關註經濟層面,內部態度相對一致,因此很快拿出了草案。依循合議規則,如果西院的方案在東院獲得了半數通過,這就是兩院的合議結果。

但梁博儔所宣讀的草案顯然難以爭取到東院半數,這份草案不僅手段溫和,還給寬待滿人留了太多後門,自然是西院為伸張工商利益,有心淡化矛盾。

梁博儔很無奈,這已是他極力作工作的結果,要照著西院不少院事的觀點,把滿人當靶子豎起來只是一樁政治姿態,根本沒必要猛追窮打。英華已步入今人世,滿人於華夏,不過是古人世的族仇,大家更多該朝前看。

“西院方案即是如此,還望東院諸公懷一體為國之心,早做決斷!”

洶洶討伐聲裏,梁博儔的結尾陳詞顯得那樣虛弱無力。

大理寺卿史貽直與三年前推選宰相時一樣,充當會議主持,一拍驚堂木道:“休會半個時辰,東院可自行會商……”

他拔高了聲調:“今日是此案合議的最後一日,諸位切記,若無所得,不僅有負陛下囑托,也會令一國失望!”

砰的一聲,驚堂木再拍,像是砸在所有院事心口上,呼吸也為之一滯。

史貽直這是在威脅院事,皇帝把他還丟在南京,就是押著兩院完成這項作業的。非但皇帝,國中輿論也都盯著兩院,希望在處置滿人之事上能有一面鮮明旗幟。如三年前推選宰相一樣,殿中兩側侯著大批報紙快筆和畫師。

大殿兩側是寬闊的獨廳,正好容兩院單獨會商。右側獨廳裏,東院總事段林棟也蓬蓬拍著驚堂木,顯得格外焦灼:“諸位!我們可以反西院提案,但也得拿出我們自己的提案啊!否則今日合議不成,罪責都在我們東院身上!”

段林棟是真急了,之前以皇帝交托給他的處置方針提案,卻未獲得東院認可。即便明說這是皇帝的意思,大家也都不買賬了。自內閣改制,東西兩院獲得介入國政的入口後,兩院院事的心氣越來越高。除開軍國大事,其他事務已經慣於發自己的聲音。

不發聲可不行,本省選人乃至尋常百姓都通過報紙在盯著,要違本省人心,被選敵鼓噪鼓噪,下一屆的院事前程就危險了。至於得罪皇帝,反而沒什麽危險。再說了,如何處置滿人這事,人人心裏有一桿秤,誰知道你段林棟拿出來的東西有沒有塞自家的私貨?

不過段林棟這話倒是沒錯,誰都知道今日合議再沒結果,不僅一國輿論大嘩,兩院代民發聲的地位也會受到損害,而國人當然更要置疑只會批評沒有創見的東院。

“總事說得對,西院的提案太寬,我們堅決不能接受!可我們拿不出提案來,真是落了下乘啊。諸位,此事大家得同心一體……”

垂垂老矣的杜君英附和著,汪士慎和朱一貴遇害後,杜君英本可以扛起汪朱二人大旗,可他年事已高,心中還揣著汪朱案的絕密內幕,對院事之路已生畏懼,就想著這一任後告老歸鄉,事事都唯段林棟這個皇帝托馬首是瞻,墨社因此也再無當日氣象。東院之所以未能在此事上達成一致,也與此有關。

杜君英說這話時,心中也在唏噓,若是汪瞎子還在,朱一貴沒生心魔,東院何至於被西院逼宮……

之後的爭論繼續印證了他的感慨,總事段林棟遠沒有汪瞎子那般聲望,加上杜君英,兩人使勁,依舊拿不出能獲得三分之二院事同意的草案。東院不像西院有緊盯經濟那一層底蘊在,在此事上觀點非常對立,又因不願輕易妥協,讓自己蒙上一層朝三暮四,立場飄忽的汙跡,因此絕難達成一致。

眼見半個時辰即將過去,今日合議失敗已成定局,東院院事就要遭國人戳脊梁,有院事怒道:“西院是故意的!他們故意提出一項我們不可能接受的提案,然後把合議不成的責任栽在我們東院身上!”

這話說得誅心,實質是準備撒潑打滾攪混水了,段林棟和杜君英憂心地對視一眼,接著若有所思,目光同時閃爍起來。

合議繼續,大殿裏,史貽直一拍驚堂木,宣布票決,段林棟猛然道:“東院提請先議關稅回補和行業增稅案!”

殿中一陣沈默,接著有西院院事高聲道:“你們東院好生無恥!”

梁博儔更怒視段林棟:“段總事,你們這是什麽意思!?”

南京無涯宮至正殿裏,皇帝與朝臣所議之事,兩院院事雖不清楚細節,但輪廓卻還是有概念的。覆土就會背上巨大的財政包袱,這事已是共識。只是大家還不清楚具體數字,沒作太多心理準備。

但這不意味著無人有先見之明,事實上在東西兩院裏,不乏有人提增稅之事,其間既有從皇帝那得了些消息,事先放風鋪墊的,也有人是基於事實而盡職出聲的。

具體的增稅方案各有設計,就現實而言,可清晰看到方向的增稅之路是兩條,一是南北一統後,關稅維持不變,只是英華立國之策是內無稅關,因此必須另尋一條名目,換個方式繼續收這筆錢,最可能的方式就是平攤給一國工商。

另一條路則是增加金融、鹽鐵、糧食、奢侈品等行業的商稅,法理是國中這些行業在南北一統後獲得了北方偌大市場,必然有大發展,國家多收一些稅,補貼北方是合情合理的。

段林棟無視梁博儔眼中的洶洶怒火,悠悠道:“西院既想寬待滿人,就得讓工商多出些力氣,如此南北才能早日融為一體嘛。”

梁博儔暗自呸了一口,心說你們這是故意搗亂,增稅?在西院裏提這話,那就是一院公敵啊。

他不對段林棟這話正面回應,直接對史貽直道:“庭上,段總事所請非今日合議所及事務……”

史貽直沈吟片刻,搖頭道:“若是西院願意就增稅之事表態,應允一國工商應為他日南北相融出更多力,也有益於兩院能完成今日合議。”

這就是一樁交易,史貽直這話的意思是,你們東西兩院如果能通過交易完成合議,這結果也是能接受的。

梁博儔無奈,轉向西院,還沒說話,西院的院事們就跳了起來:“你們東院是故意破壞合議!還想把責任推給我們,德操低劣!用心險惡!”

嗖嗖嗖,紛紛揚揚的紙飛機朝發言席上的段林棟紮去,史貽直氣得連拍驚堂木:“肅靜!肅靜!誰再亂動手,就把誰逐出去!”

話音剛落,暗道不好,今天他就是來押著人議出結果的,怎能以這話威脅人呢?剛想糾正,可兩院院事都是人情通達,智商超常的家夥,頓時一個激靈。

現在的形勢是,西院絕不願在增稅這事上輕易低頭,寧可破壞合議。而東院絕不認可寬待滿人,但又拿不出反意見,一門心思要把破壞合議的責任丟給西院。

被史貽直一提醒,雙方瞬間就在“破壞合議”這一點上達成一致,而作法更不謀而合,自然就是“堅貞不屈”,“立場堅定”,以至於被逐出會場,所以才沒辦法繼續合議,這樣責任就是對方的了。

就見梁博儔伸手、擡腳,撈起一只鞋子,面露無奈之色,嘴裏還道:“段兄,得罪了……”

沒等他揚手,啪的一聲,一只鞋子破空而來,正中臉頰,梁博儔應聲仰倒。就聽段林棟跳腳高聲道:“西院盡皆國賊!慷一國大義之慨,卻不願拔一毛而利天下!”

梁博儔掙紮著站起來,高呼道:“你們東院就是今世東林!滿口大義,卻無半分出力實幹之心!”

噗噗噗……又一堆鞋子飛了過來,將梁博儔砸得抱頭鼠竄。

一時間,鞋子、帽子、手套來回飛舞,本是議國是的莊嚴之地,卻成了小兒般廝耍的樂園。

史貽直呆了好半天,直到一個怪東西砸上頭才醒過來,斜眼一看,竟是個肉包子!定是哪個混蛋院事揣在身上的午餐,他氣得渾身打哆嗦,驚堂木砸出了轟轟之聲:“肅靜!肅靜!”

二三百人鬧成一堆,一時哪能停下來,而殿堂角落裏一些人正聚精會神地寫寫畫畫著,史貽直註意到這些人時,頓時驚得渾身冰寒,報紙的快筆和畫師!

“來人、來人啊!全都拿下!所有人、一並拿下!”

史貽直驚怒交加,已經有些糊塗了,拿出了早年舊清官老爺的作派,要一網打盡。

法警和殿外的宮中禁衛一擁而入,忠實地執行著命令,此時史貽直才稍稍恢覆理智,暗道不好,完了,這下自己也要成今日這場鬧劇的醜角……

他趕緊改口道:“叉出去!把報紙的人全都叉出去!”

啪,不知哪個院事丟上了癮,一只鞋子又襲上史貽直的臉,史貽直怒火滔天,信手一甩,驚堂木呼的脫手而出,然後就聽到哎喲一聲慘叫。

聖道二十三年臘月二十七日,東京未央宮中極殿裏亂成一團,第二日,整個東京輿論大嘩。

“中極殿飛鞋大戰,東西兩院爭雌雄!”

“史大理怒顯身手,驚堂木百步穿楊!”

“兩院相爭,真不是東西!滿漢不容,誰能正南北?”

各家報紙首版都是這類聳人聽聞的標題,這也難怪,兩院不僅在滿人處置事上沒能合議出結果,還在中極殿裏大打出手。維持秩序的大理寺卿都赤膊上陣了,可以想見當時情形有多熱鬧!

如果不是史貽直緊急啟動新聞預檢案,要求各家報紙抹掉現場寫真,讀者們根本就不必想,畫師們的描繪異常生動,史大理的揮臂身姿格外舒展……

消息傳到南京已是除夕,肆草堂置政廳裏,李肆一杯茶全澆在報紙上,臉色鐵青,磨著牙道:“娘西皮!放狗屁!”

門外有人正忐忑舉步,聽到這聲像是被氣得糊塗了的怒罵,又退了出去。

廳裏還有薛雪和陳萬策兩人,聽李肆發氣亂罵,兩人相視苦笑,皇帝正等著東京的好消息,結果卻等來這麽一樁“噩耗”。

薛雪嘆道:“臣看到的是,東西兩院在北伐事上都已淡漠,才致生出這番鬧劇……”

陳萬策也道:“看來此事只能交給朝堂了,兩院還擔不起如此重責。”

李肆沈吟,兩人的話都很有道理。兩院所代表的民意在北伐覆土這事上的確沒太大熱情,只覺得這是不得不為之的華夏大義,而為此大義要付出的代價,讓兩院更為糾結。

這種心態折射到處置滿人事上,西院想要止損,在經濟層面上盡量留住既得利益,東院想的是“補償”,狠狠整治滿人,找回點損失。

如果兩院真對北伐覆土之事格外較真,就該在處置滿人事上盡量取得一致認識,可現在結果很明顯,在他們看來,這事還沒大過自己身為院事的“風骨”,寧可爭得頭破血流,誰都成不了事。

兩院是李肆對英華今日憲治,未來憲政的設計,二十來年發展,到現在雖已能顯民意,分官責,制衡獅虎,但還遠不夠成熟,不足以擔起國是。

可不淩風雨,哪見彩虹?

李肆搖頭:“不,此事不管兩院擔不擔得起,他們都得擔!”

北伐覆土,不僅僅是華夏一統,更是華夏鼎革的又一道關口,此路有進無退。

“喔呵呵……那李肆,怕是快氣糊塗了吧!”

北京紫禁城,某個對李肆相當了解的人,準確地道出了李肆的前半截心理。

“誰讓他總愛那般作戲,現在可好,為怎麽待我們滿人,他養的那幫清流竟然爭得醜態百出,戲白作了不提,還徒招咱們滿人恥笑!”

抹著一臉爪哇火山泥的茹喜咧嘴笑著,一邊伺候的李蓮英見得那張綻放的泥臉,也是心中發抖,強自笑道:“太後說得對……這兩年,北京城的滿人本都有些發慌,可年頭一翻過來,見了南蠻這場鬧劇,頓時就不慌了。”

茹喜揮手道:“南蠻那兩院清流不過是戲子,怎麽鬧都無關大局。當然了,能開開心也是好的,多少年都難得開心了……”

她幽幽一聲長嘆:“日日算著這紫禁城還能待多久,這滋味真是不好受。”

李蓮英趕緊跪下叩首道:“南蠻出了樂子,太後就樂,何必去想那些個虛無縹緲的遠事呢,太後心中難受,奴才們更是恨不得死了才好。”

茹喜語氣更顯寂寥:“你家太後要背大清一國,要背滿人一族,樂得起來嗎?能笑笑也就不錯了。”

接著她眉角一挑:“傳話給中堂們,準備著開會。你們覺得南面是上演了一出鬧劇,哀家我看到的卻是我們大清,我們滿人的悲劇,之前是未雨綢繆,現在是大雨傾盆動真格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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